共老
龍應台  (20071012)  

同樹同根,日開夜闔,看同一場雨直直落地,與樹雨共老,挺好的。  

我們走進中環一個公園。很小一塊綠地,被四邊的摩天大樓緊緊裹著,大樓的頂端插入雲層,底部小公園像大樓與大樓之間一張小小吊床,盛著一點青翠。  

淙淙流水旁看見一塊凹凸有致的岩石,三個人各選一個角,坐了下來。一個人仰望天,一個人俯瞰地,我看一株樹,矮蹲蹲的,樹葉油亮茂盛,擠成一團濃郁的深綠。  

這三個人,平常各自忙碌。一個,經常一面開車一面上班,電話一個接一個,總是在一個紅綠燈與下一個紅綠燈之間做了無數個業務的交代。睡覺時,手機開著,放在枕邊。另一個,天還沒亮就披上白袍開始巡房,吃飯時腰間機器一響就接,放下筷子就往外疾走。和朋友痛快飲酒時,一個人站到角落裡摀著嘴小聲說話,仔細聽,他說的多半是,「屍體呢?」「家屬到了沒?」「從幾樓跳的?幾點鐘?」然後不動聲色地回到熱鬧的餐桌。人們問「怎麼了」,他說,「沒什麼。」大夥散時,他就一個人匆匆上路,多半在夜色迷茫的時候。  

還有我自己,總是有讀不完的書,寫不完的字,走不完的路,看不完的風景,想不完的事情,問不完的問題,愛不完的蟲魚鳥獸花草樹木。忙,忙死了。  

可是我們決定一起出來走走。三個人,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行走,身上沒有一個包袱,手裡沒有一張地圖。  

然後,我就看見它了。  

在那一團濃郁的深綠裡,藏著一隻濃郁深綠的野鸚鵡,正在啄吃一粒綠得發亮的楊桃。我靠近樹,仰頭仔細看它。野鸚鵡眼睛圓滾滾地,也看著我。我們就在那楊桃樹下對看。  

另外兩個人,也悄悄走了過來。三個人,就那樣立在樹下,仰著頭,屏息,安靜,凝視許久,一直到野鸚鵡將楊桃吃完,吐了核,拍拍翅膀,「嘩」一下飛走。  

我們相視而笑,好像剛剛經過一個秘密的宗教儀式,然後開始想念那缺席的一個人。  

那是一個陽光溫煦、微風徐徐的下午。我看見他們兩鬢多了白髮,因此他們想必也將我的日漸憔悴看在眼裡。我在心疼他們眼神裡不經意流露的風霜,那麼──他們想必也對我的流離覺得不捨?  

只是,我們很少說。  

多麼奇特的關係啊。如果我們是好友,我們會彼此探問,打電話、發簡訊、寫電郵、相約見面,表達關懷。如果我們是情人,我們會朝思暮想,會噓寒問暖,會百般牽掛,因為,情人之間是一種如膠似漆的黏合。如果我們是夫妻,只要不是怨偶,我們會朝夕相處,會耳提面命,會如影隨形,會爭吵,會和好,會把彼此的命運緊緊纏繞。  

但我們不是。我們不會跟好友一樣殷勤探問,不會跟情人一樣常相廝磨,不會跟夫婦一樣同船共渡。所謂兄弟,就是家常日子平淡過,各自有各自的工作和生活、各自做各自的抉擇和承受。我們聚首,通常不是為了彼此,而是為了父親或母親。聚首時即使促膝而坐,也不必然會談心。即使談心,也不必然有所企求──自己的抉擇,只有自己能承受,在我們這個年齡,已經了然在心。有時候,我們問,母親也走了以後,你我還會這樣相聚嗎?我們會不會,像風中轉蓬一樣,各自滾向渺茫,相忘於人生的荒漠?  

然而,又不那麼簡單,因為,和這個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都不一樣,我們從彼此的容顏裡看得見當初。我們清楚地記得彼此的兒時──老榕樹上的刻字、日本房子的紙窗、雨打在鐵皮上咚咚的聲音、夏夜裡的螢火蟲、父親唸古書的聲音、母親快樂的笑、成長過程裡一點一滴的羞辱、挫折、榮耀和幸福。有一段初始的生命,全世界只有這幾個人知道,譬如你的小名,或者,你在哪一棵樹上折斷了手。  

南美洲有一種樹,雨樹,樹冠巨大圓滿如罩鐘,從樹冠一端到另一端可以有三十公尺之遙。陰天或夜間,細葉合攏,雨,直直自葉隙落下,所以葉冠雖巨大且密,樹底的小草,卻茵茵然蔥綠。兄弟,不是永不交叉的鐵軌,倒像同一株雨樹上的枝葉,雖然隔開三十尺,但是同樹同根,日開夜闔,看同一場雨直直落地,與樹雨共老,挺好的。
 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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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一個晚上才在想,老二出生以後沒中樂透的話,恐怕只有儘早回職場上班了。鄰居的3歲雙胞胎+2歲小妹妹日前一起去上幼稚園了,他們的爸爸白天在車廠工作,晚上自己接案子工作到深夜,一年到頭只有過年有休息,但是勤儉的生活還是有壓力,所以媽媽也去上班了。同學好友在第一胎後曾因為太累而留職停薪一年,只是沒想到第二胎生完就接著上班的他,下了班還兼差家教,而他們夫妻都是台北市標準樸實的公務員。反窺我的生活,雖然鄉居簡出,可是單薪收入也僅供生育一個孩子的開支而已,第二個孩子怎麼養? 

想著第二胎出生後該怎麼安排,一個晚上就這樣輾轉難眠。我們也可以只生一個,不用把自己搞得壓力那麼大,不會對老二不公平,也給他喝足二年親餵的母奶。可是,有兄弟姊妹的好,為人父母不忍剝奪。 

我曾問過我爸,如果他在年輕的時候就可以選擇:1.只生二個孩子但是一輩子生活優渥寬裕;2.生四個孩子但是到老了只剩孩子手邊沒錢。他毫不猶豫的說,他還是會要孩子。 

我也問過自己,如果我可以選擇出生在:1.只有一個兄弟姊妹或是沒有兄弟姊妹的家庭;或事實上-2.四個兄弟姊妹吵吵鬧鬧長大的家庭。我想,我還是會選擇後者。 

我們沒有能力給寶妮那麼多兄弟姊妹,第二個孩子已經是極限了(包括媽媽我根本不想再忍受懷孕的煎熬),但是為了這個極限我們還是願意放手一搏,那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之後做的決定。 

睡不好的夜晚,只是我孕期失眠的慣例之一,但是清早起來看見這篇文章,竟是說不出口的,心有戚戚焉!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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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米漿媽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5) 人氣()